小郡主顿了顿,指尖微微用力,将他的下唇压着拨开,正想要向里伸时,守在后殿院前、见到汝阳夫人走来的酡颜叩响了门。
陆扶光真真切切地、遗憾地叹了一口气。
但被小郎君抱着落了地、低头钗梁拢鬓后,再抬首时,映入隋征眼中的她,神色已是端雅又认真了。
这样的小贵人请求屏退旁人、想要单独与汝阳夫人进殿内相谈,自然是没人能说出“不”字的。
而刚一听到殿门被关好,与汝阳夫人共坐榻上的小郡主就万分赤城地出了声:“我知道我这些小小的伎俩瞒不过夫人和隋娘子,所以,我早早地就等在了这里,想要向夫人坦白。”
感受到小郡主正主动向着她倾身,汝阳夫人下意识便握着杖首向后靠了靠。
她们彼此应当心知肚明,就算这山灵庙出现得再蹊跷,只要郡主想瞒,汝阳夫人便不可能有机会怀疑到她的身上。
可郡主此时却几乎是故意地迫不及待要将一切说出来。
汝阳夫人顿时觉得肩头如坠上了石盘。
但越是如此,陆扶光就越不肯放过她。
“我知道夫人不远千里、专程到永济州找我来此,为的便是想给七堂兄撑腰。我既然应了,自然就要做好。”
即便这屋中两人都生着眼疾,什么也看不到,但端坐着的小郡主还是姿仪无瑕,只眉心淡淡地蹙着,轻叹了一口气。
“可这才刚到河东,我们连面都没露,就有人耐不住地对我们出了手,我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,于是,便忍不住想要以牙还牙……”
一貌倾城的小娘子露出这般忧心的神容,足以让看得人焦心如焚了。
即便只是闻声,汝阳夫人也不好硬着心肠故意不接话:“郡主何出此言?”
“夫人对陆檀一事怎么看?”
汝阳夫人对檀管事的事了解得不甚详尽,只有所耳闻,心中有些许猜测:“老身以为……是陆檀账上亏空,急需填补,故利用族中传闻,假做犰狳现世,引族田中的乡亲为了祈求上苍而散财捐钱,好从中获利。”
“如果真是如此,族中为何至今对此都没有明着的说法?”
陆扶光借此将这会儿的情形都说给了她听,“祭祀在即,是族里人最应当安定齐心的时候,明明只要族长的一句判言就能快刀斩麻、平息流言,为什么过了多日,那边却没有半分动静,就好像……是在放任这个流言继续蔓延,故意要闹得人心惶惶。”
汝阳夫人伴君多年,最擅洞隐烛微,只听上三两句,便差不多能将整件事都想明白了。
但她终究是避世惯了,就算对这事在意,也仍是要藏拙装昏一番,不会直言:“郡主不必与老身兜圈子了,有话不妨明说罢。”
不远不近地相处了这些日子,小郡主已经将汝阳夫人的性情看透了。
“其中许多事,我也想不明白。我只知道,虽然很没有道理,但若是犰狳现世的流言继续沸扬下去,族田的乡亲们只会愈发迁怒于七堂兄。明明之后的祭祀,那么需要仰仗他们的出力。”
她声音很轻,说出的话却字字都重砸在汝阳夫人的心上:“如果矛盾愈发严重,今年负责祭祀的人,说不定会‘不得已’从七堂兄换成其他人。到那时候,就算是我出了面,拿着皇室的尊贵来强压他们,只怕也无用了。”
果然,汝阳夫人沉默半晌,还是出了声:“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?”
“您知道,我们到河东的第一日,章太医令便在提到崖边寺势大时说过,河东陆氏今岁祭祀时会从护国寺迎出佛骨、送往崖边寺供奉。后来,我叫人到街头巷尾去问,发现这在河东早已人尽皆知,而正是这个消息,使原本算得上寂寂无闻的崖边寺霍然得赫赫之名,远至其他州府也轰雷贯耳。”
小郡主露着编贝般的齐齿,将话说得明白晓畅、不紧不慢。
“夫人,我与七堂兄以往不算相熟,但经过这些天,我对他也算略了解一二。元通十四年,先皇曾令人迎佛骨入宫,那年,我亲眼目睹过迎请佛骨时长安的样子,香刹万座,金翠遍地,数十里间尽是宝帐幡幢,可谓‘沸聒天地,举城涌动’。而就在这样的长安城里,就在我的眼前,有兵卒亲手砍断了自己的左臂,用右手拿着它,一步一礼地献到佛前,血淋满地;有数不清的人跟着佛骨肘行膝步、遍体不剩好肉;有人咬下自己的手指、有人烧燃自己的发顶,那一日下来,我的双耳竟再分不清哀嚎与梵诵。1”
她用着极平缓的语气,描说着人间炼狱般令人生寒的当日。
“有谏言道:‘百姓愚冥,易惑难晓’,看到河东陆氏这等门阀豪族都对神佛如此敬信,河东的百姓只会对此更加笃信,轻则为求神佛庇佑散钱废业,重则断臂脔身以为供养2,无异于当年长安旧景重演。”
“我那时年幼,尚对街上斑斑血痕历历在目,夫人,”陆扶光轻声问道,“七堂兄年长于我,对当年长安发生的一切,只会记得比我更清楚。您觉得,以他的为人,他会颔首让‘迎请佛骨’一事发生在他所负责的祭祀程中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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